除夕夜的餐桌上,要有一只配有煙囪的銅鍋,鍋邊是刮下魚肉、混了點蛋清的軟綿魚圓,也有自家包餡的蛋餃,下方的炭火燉煮著,一家子圍著那只火鍋,笑聲融融。那天,罩著一襲藏青色外套的舒國治,說起記憶中的圍爐時刻,原是望向窗外的眼神驀然晶亮起來,娓娓道出藏於日常吃食裡的細節,一對筷、一湯瓢,領妳悉心品嚐生活與人情的真滋味。
隨心晃蕩的人生逍遙客
舒國治,被稱作台灣小吃教主的他,向來以旅行、小吃的散文著稱,不僅獲得華航、長榮的文學首獎,亦寫過人間副刊、商業週刊與高鐵月刊等專欄,更著有《理想的下午》、《台北小吃札記》、《窮中談吃》等書。從小在台北大安長大的舒國治,見過後車站曾經的榮景,習於舊稱太平町、現在延平北路一帶的文雅氛圍,幼時就愛騎著單車四處遊玩,或是搭上公車慢慢晃到士林、永和,他自在無拘的性格,不僅伴他走過無數城鎮,更在街巷間與各式小吃相遇。
年輕時念了世新的電影系,不同於身旁的朋友楊德昌、侯孝賢積極投入電影圈,舒國治畢業後並不曾認真找個「專職」的工作,他有時在廣告公司擔任廣告企劃,有時自己寫點稿子、賺些稿費,有時又跑去幫朋友拍個紀錄片,甚至演過《月光少年》、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裡的小角色,或許在當時的傳統觀念看來,成日在外晃蕩的他,顯得有些「遊手好閒」。甚至在三十一歲那年,以依親的名義到了美國,舒國治開著車、循著公路橫越大半美國疆土,足跡遍布紐約、舊金山、西雅圖等大城。
然而,這般漫無目的遊玩的經歷,卻也在不知不覺中,涵養為他日後寫作的養分,不僅所見的人與事物增多、增廣,所嚐過的食物更是跨越城鄉、跨越國界,當他轉往旅行與吃食的文學書寫,那些在他體內潛藏的領會,自然隨而流露,躍然紙上。
不只愛吃,更是懂「吃」的生活美學
因此,1990年底回台灣後,舒國治原本只是寫點稿子勉強糊口,隔幾年拿了華航旅行文學獎、聯合報的首獎。1999年,固定每週四在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登出一篇「三少四壯集」,後來集結出書《理想的下午》,當時意外賣座,但他並未發覺;直到2006年,出了《門外漢的京都》、《流浪記》,才赫然發現,「我已經有穩定的讀者,甚至快要可以拿版稅。」他隱約笑著。不久,更受商業週刊的總編之邀,寫了好一陣子的小吃專欄,也就是後來的《台北小吃札記》。
談起寫作,舒國治沒有外人想像的汲汲營營,反而有著水到渠成的從容。不似年少時的文藝心靈使然,年紀長了、見識也多了,「你裡面的東西夠了,就能寫出那樣的東西。」恰如老舖子的師傅信手揉起麵團,文字隨他的心神飛揚,又順著他的筆端落下,不經雕琢,即是好看的樣子。
「通常知道的小吃是城市裡的礦藏,原本就很有名;只有少數的礦脈,稍微觀察一下,便能看出來。」他說,如何看出一間店的門道,關乎個人的美學訓練,從風俗、美學、社會學皆為一體觀察。遍嚐小吃的他,對於「吃」更有所講究,「太糟糕的絕對不吃,尤其粉製品」,像是裹上麵皮、茼蒿和雞蛋卻吃不到蚵仔的蚵仔煎;又像是「香港沒有一間店的牛肉炒起來不嫩、沒有一顆魚丸落地不彈起」,食肆為了系統化的效率追求,牛肉均先醃過,蝦子和魚丸放了硼砂,但再也吃不到原始的鮮味。他更感嘆,台灣許多傳統手藝出現斷層,原是每個街口都有的燒餅豆漿店,現在卻寥寥可數,甚至出現不懂拿捏濃度而過濃的「矯情版」豆漿。他認為,越是樸素的料理方式,才越能吃來潤口不膩,進而吃出自然的甘與美。
年夜圍爐的舌尖記憶
「父母都會準備上海、寧波家庭的年菜,來到台灣就變成簡略版。」舒國治笑說著,與多數的傳統家庭相仿,總少不了雞鴨魚肉,一定有很大一條魚煎熟了放著;除夕當晚,餐桌上擺著一鍋火鍋,中間的煙囪熱氣蒸騰,鍋邊放了自家做的蛋餃、大白菜、魚丸,鍋熱湯滾,唯有那種老手法做出的鮮肉丸子才覺得對味。
而近幾年,「雖然自己料理會簡單些,卻也不至於太隨便。」基本上會有一鍋雞湯,有時做成白斬雞,配上一道魚,再訂個滷蹄膀,加上弟弟、弟妹帶來的幾道菜,表哥、表嫂包的餃子,咂口滷肉、再小酌幾杯,這般看似平常的餐桌風景,卻是逢年過節最為快意的舌尖記憶。
在城鎮某個街口的小吃攤,點一碗乾麵、切一盤嘴邊肉,再喝一碗熱湯,客人到來便拉凳坐下,吃畢即抹抹嘴巴,起身離去。慣於「老方式」的舒國治,如同隱匿在喧囂城市裡的翩然俠客,他洞察其間的流動變化,卻又依著他習慣的套路走,直入生命中的純然本質。即使過節也無庸刻意,依舊走平常的路、吃平常的食物,他說,最美好的生活要最簡單地過,不需胡亂地大把佐料、調味,只需細細咀嚼其中真切,即會暖人脾胃。
照片|人間猫 攝影(Website / Facebook / Instagram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