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一醮，花神舞祭謝天地；廿年一行，緩步漫舞觀海潮。在一片無垠的黑夜裡，傳來遙遠悠長的吟唱，虔敬秉持的香煙裊裊，鼓聲雷動、燭火搖曳，走過前世今生，走過四季的遞嬗，走過生與死，芒花飄緲灑落。「無垢舞蹈劇場」，是她舞過人生的跌宕起伏，涵養於台灣土地，脫胎自現代舞蹈語彙，舞至世界各地劇院的再造登峰，她是林麗珍，與大地母親共同孕育台灣當代舞蹈的滂礡之力。
舞蹈啟蒙，用身體畫畫的自由靈魂
無垢舞蹈劇場的創辦人，林麗珍，不僅是台灣當代享譽國際的編舞家，早在 1995 年以《醮》首創兩廳院的裸身演出紀錄，也廣受國際劇院與各大藝術節的巡迴邀請，更是入圍 2014 年金馬最佳紀錄片《行者》鏡頭裡的靈魂人物。在一個微涼的雨天，我們來到練習場，甫開門，就見到笑容和藹可掬、一身素黑布衫的林老師，她特別鋪開一席地毯，「妳們好！先來喝杯茶。」我們手捧著杯盞，溫潤入口的肉桂茶香，身體慢慢暖和了，心，也隨之沈澱下來。
「其實我小時候喜歡畫畫，也愛跳舞，只要聽到風、聽到節奏，腦子裡就充滿畫面。」林老師笑著形容年輕的自己，國中時天天畫連載到早上五點，媽媽一氣之下把用具收走，但她內心的澎湃渴望出口，遂而轉向舞蹈，「跳舞，就是用身體畫畫。」可以不按考試規章地自由表達，她從五專開始正規習舞，縱使媽媽阻止也休學對抗，本於對身體律動的自信，走進自己的身體，也許別人眼裡是苦練，但她享受其中，窮盡練習而認知自己的不足，淬煉出超於同儕的敏銳。
「跳舞是走進心裡面，不只是動作，而是發自內心的傳達。」當時自信又年輕氣盛，即使非科班出身，只要一發覺跳得不對、舞蹈與身體有所衝突，即使上台也從頭改到尾；有次年僅 17 歲的她受邀表演，跳完但台下一臉狐疑看不懂她跳什麼，當場含著眼淚站起來、對他們說，「你們知道什麼是現代舞嗎？」不拿車馬費就甩頭離開。最不可思議的是，她為了一圓編舞夢，大膽佯裝師承國外名門而自薦基隆女中的比賽編舞，後來不只拿下冠軍，更驚喜獲得國外舞團 Paul Taylor 的門票，林麗珍老師回憶，「當時布幕打開，所有人都專注看著表演，我內心就希望未來能有這樣的舞團，讓大家專心看我跳舞。」彷彿是舞台的引領，為這個熱愛跳舞的自由靈魂，拉開她舞蹈人生的序幕。
十年一醮，潛心生活而後極致綻放
「年輕時候，其實不太懂什麼是舞團。」以為只是取名，未料舞團真正艱鉅在於經營，而且台灣的劇場生存不易，林麗珍初期都是以個人姿態跳舞創作。舞蹈之於她，軸心始終如一，「探索生活、人的情感、生命的問號，進而帶出共通的抽象意義。」年輕時的創作只是排列組合，還來不及參透自己，僅止於感受，從為什麼傷心憤怒，慢慢解剖生命經歷的過程；但年紀與歷練熟成，她探索的同樣是生死，細究生命中的溫柔，如何在不同的軸心裡產生矛盾，「無垢的四部戲看下來，原來是一部戲。」
「這十年，我是克制自己不能動心，因為一動就不得了。」獻身於舞蹈的林麗珍，成為母親之後，選擇在 35 歲進入舞蹈的休耕期，專心陪伴小孩成長；同時，也重新打開感官，微觀自然與生命的豐富性，在一片聳高的芒花草叢裡，喚醒兒時看過風吹芒花、追逐奔跑的記憶，與萬物各有各的天地，「人的回憶是深藏在身體裡面，需要一次契機將過去的累積串連起來。」終於，1995 年重新登台，是十年做一《醮》，是她竭盡全力、動員所有親友前來幫忙，飽含著對天地的虔敬、對眾人的致謝，一次爆發沈潛十年的能量。原以為做完一齣告終，竟一舉打破兩廳院不得裸身演出的傳統，也因為亞維農藝術節的邀請而有了「無垢」之名，更令國外的專業經理人驚嘆劇場也能如此自由不設限，她深深相信，「你每次都要盡全力，旁邊的人也會幫你、簇擁著你繼續前進。」
無垢的意思，是來自名為「白無垢」的絲帛，也是日本新娘的和服內裡，以純淨的白，暗藏細膩繁複的花紋，隱喻著內斂極致的美。「你要把舞蹈跳得很扎實，不要想編舞，跳得越好越扎實就是編舞了。」所有舞蹈基礎的建構源自於模仿，舞者必須準備好身體技能，擁有足夠的意志力和持續力，不然永遠沒有打開的鑰匙。「劇場，是靈魂彼此都在同個空間相遇，與舞者一起呼吸、互相碰撞。」林老師更形容，「你也在觀看的過程裡跳舞，像水一樣慢慢滲透進去，在你的身體裡跳舞，跳到你也跟著流汗。」無垢的每位舞者、每場練習都扎滿力道，從一而終地體現了極致的美學追求，「你會找到一個祕徑，慢慢跟著走進去。」
來自台灣土地，源於母性的柔軟能量
「每個女人都該生小孩，和小孩相處才是『真愛』。」林老師打趣，以往最愛自己，和先生相處也是自己最大、有所要求，但有了小孩之後，她會學習從小孩的角度思考、不予要求而付出「愛」，「當了媽媽之後，個性變得更柔軟，比較能從別人的角度思考。」在無垢，她也將舞團的每個人當作自家小孩，盡可能傳授所學，她笑說，「現在越來越有耐心，會適時放大家休息。」也放手讓舞者自主探索，趨近半修行的狀態，於緩行呈現一種生命的角度，無需修飾，自然呈現出美。
「我太愛台灣了！」台灣的舞蹈，飽含著四百年歷史的多元文化，透過歷史連結時間的概念，援引漢人、原住民等豐富養分，更重要的是台灣安定了六、七十年，台灣舞團才得以長期累積出自由穩定的特質。然而，過去受到日本、美國和歐洲的強勢文化影響，崇尚西方的芭蕾舞，是起源於貴族、西方身體的歷史，「當我們裝作西方的模樣、看著別人的文化，但我們的身體在哪裡？」於是，林麗珍回首叩問，觀照農夫種田，低頭才能見水田、秧苗，「我所做的，是整理我們的身體。」透過無垢的沈穩緩步，走進時光隧道，讓觀眾的想像力也一起跳舞，「當你全身都是來自台灣的土地，現在願意臣服、傾聽，感情就會流進你的心裡。」
那天，排練場響起鼓聲，林麗珍老師跨出大步，與舞者同樣用全身的力量，推動彼此往前走；她挽起髮髻的身影，在時間的劇場中卸去年輕的桀驁，貼著土地穩踏著柔軟，也擁有更豐滿的愛，孕育著同樣虔心於舞蹈的靈魂。當劇場再度靜寂、舞者身姿昇平，一齣戲的謝幕，看見她雙手合十，感謝天地，感謝有緣時空的相遇，感謝大地生命的餵養，風如歌，芒花搖曳，掌聲如雷響徹。
更多採訪幕後花絮請上 Dear b&b Instagram 閱讀！
照片｜人間猫攝影（Website / Facebook / Instagram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