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山藏族的天生流浪命
「我的家鄉位在中國與尼泊爾邊境的高山上。」乍聽是日本姓氏的山田先生,其實是來自喜馬拉雅山一帶的藏族,他的家鄉有終年不化的高山雪景,那是搭飛機到尼泊爾、轉搭長達一天的巴士,必須再步行七天才能到達的深山谷地。如同住在喜馬拉雅山系雪山的雪巴人,他們是生活在墫山上的墫巴人,「我們是藏人,不是西藏,西藏是來自中國的稱呼。」
山田不是他的姓或名,而「山田山宿」,是取自藏語的「Sunden禪定的喜悅」,和「Sundu願望集大成」的意思。長年居於高山的藏人,每個人沒有姓氏,一出生就由寺廟裡的達賴賜名,他們虔誠信仰藏傳佛教、敬重達賴喇嘛,不為私慾殺生,只取自然死亡的動物作為食物;而且生來就屬於自己,不隸屬於國家、部族或父母家族,部落的公共事務由年輕人共同決策,到了中年就找個山洞避世修行,不會干預俗事,他們不需要政府或法律,那是存乎天地、本於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自然平等。吟如說,「每個藏族人出生就是無國籍之人,但他們也是天生的逃亡命。」
然而,重重高山的地形險阻,也無法抵擋外來力量,以及與藏族文化截然不同的國家制度。當年達賴喇嘛流亡海外,藏人也從西藏紛紛流往尼泊爾、印度,當時年僅六、七歲的山田先生輾轉來到台灣的親戚家,和兄弟姊妹四散各國。孤身飄泊異地的他,藏起Nudu的本名、順應台灣環境取名相仿發音的「歐舟」。即使身在四面環海的台灣,在台北的繁華都會長大,他不太輕易提起過去,總是樂觀幽默逗得大家開懷大笑,但他身旁的吟如深深知道,對於這個生於高山谷地的小男孩,山,是他心中永恆的原鄉。
轉動命運經輪,在大山面前相遇
直到建築系畢業後,山田先生為了追尋歐洲經典建築、回到離開近二十年的高山家鄉,他扛著一輛單車、懷著僅有十萬元旅費,用一年半的時間,從義大利、柏林騎單車橫越歐亞大陸,在雪地餐風露宿、在土耳其遇上洗劫,更為尼泊爾喬哥地建設第一座醫療站,就是為了回到他內心夢迴多年的家鄉終點站——拉薩。也因為這段超乎常人的旅途受邀到花蓮演講,更遇到當時也在花蓮的藝術家吟如。
「我認為創作是一輩子的事。」生在桃園、中學時搬到台北的吟如,一路唸美術班、在北藝大主修藝術史,遠赴義大利學習彩繪、複合媒材,回到台灣開過咖啡店,也常到世界各地駐村創作,她說,旅行和生活都是她創作的重要養分。當時,在花蓮創作營駐村的吟如在藝術分享會選播活佛轉世的電影,竟恰好拍到山田先生遠在尼泊爾高山的爸媽!種種巧合都彷彿注定,又驚又喜的山田先生主動搭話,不只開啟一夜暢談的話題,更從此轉動了兩道看似無關、卻緊密相合的命運之輪。
山田先生擁有高山給他的樂觀與真誠,吟如則有細膩包容的溫柔,他們同樣熱愛旅行和創作,也有共同生活的默契。不久後,遇到花蓮鳳林山下的百年日式老屋,他們保留木造結構,山田先生活用老件舊材,吟如發揮她的藝術眼光,那裡能望見花蓮連綿的大山,也有樸實村落的恬淡,更以藏文「Sunden」和「Sundu」命名,與遠山家鄉呼應,開啟第一代「山田山宿」。儘管無緣在花蓮長期續租,但所有的結束,都是另一個開始,他們輾轉在宜蘭蘇澳,相遇現在的山田山宿。
落腳蘇澳,續寫山田山宿的美好故事
「這是我第一次設計改造自己的房子!」山田先生回憶著,一踏進僅存斷垣殘壁、長滿姑婆芋的日式老宿舍,雖然只有二十坪,但他內心開始描繪藍圖——有能夠調節氣溫、上方種菜的斜屋頂,室內搭建通透起居的閣樓,樓下是他們兩人創作的工作檯,更重要的是,中心要有一個生火團聚的臥榻。他十個月火力全開,不請工人、和朋友一起徒手蓋房,將塌陷的木樑整平、改為木梯,改造廢棄的舊木窗和豆腐框,吟如也以她手染的布幔、彩繪舊牆為房屋上色,賦予老物件新可能,在臨著海、望著山的蘇澳小鎮,續寫「山田山宿」的美好故事。
雖然在靠海的城鎮街邊,燃著火光的屋簷下,他們倆坐在臥榻上、抱著貓,日子平淡也平常。卻更像是圍坐在某個山中小屋,聽他們娓娓道來,那天的他騎著馬、迎著高山寒風,走過多少天多少夜崎嶇巔跛的山路,她來到他在高山的家,穿戴藏族的傳統服飾,漫天白雪飄落,他們在家人的環繞、在雪山的見證下,與彼此結縭。而遠渡千里之外,那聲藏語輕喟「ང་རང་ལ་དགའ་གི་འདུག(nga rang la dga' gi 'dug)」,我愛妳,像是早晨夢醒推開窗,望見終年淨白巍峨的山,像是曾經與即將走過的路,像是他與她共築一幢柔軟而寬容,恆久如山的家。